播州“雄威军”的百年家国血与火
□王珺偲
石头是冰冷的,但海龙囤上的石头却是有温度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经历岁月积淀的纸张,上面散落着无言的文字,千万块磐石垒砌,犹如一部恢宏的史诗。要读懂这部无言的史诗,又要从另外一块残破的石头读起。
1972年,海龙囤麓的高坪,出土了南宋播州领主杨文的神道碑,不仅将修筑海龙囤的时间定格在南宋宝祐五年(1257),更是记录着远离中原的西南边陲,还有着一段“淹灭于世”的播州领主抵御外侮的血火与家国。
山河破碎,家国难安。血与火、忠与奸、家与国,是流淌在我们血液中共情的历史记忆和文化符号,也是海龙囤这部史诗里的初心。
一
南宋端平二年(1235)的冬天,川、陕、甘交界处的秦岭山区,寒风刺骨,北风萧萧。有五千来自黔北播州的地方军,夜袭了蒙古大军,救出宋军西线主力,一战成名。相传,这些军人都在手捏兵器的虎口处,如岳母刺“尽忠报国”一样,用刺青刻着“忠勇”二字,被称为“捏手军”……
端平元年(1234),金国在蒙古与南宋的两面夹攻下灭亡,南宋收复了部分失地,将金哀宗完颜守绪的尸体带到临安祭祖,并以俘获的金国宰相等人行献俘礼,整个南宋被压抑了百余年的“靖康耻”终于得以洗雪。
才除狼,又来虎。端平二年,蒙古大汗窝阔台遣军大举攻宋,其中一路由皇子阔端率军十万进攻四川。
此时的播州领主是继位不久的杨价,字善父。杨价少时好学善文,练兵列阵,英伟沉毅,自少不群。其父杨粲去世前,对其遗言曰:“杨氏累世恪守忠节。吾老矣,勉继吾志,勿堕家声。世世子孙,不离忠孝二字。”
接任播州的杨价,将政务交给儿子杨文处理,自己专志侍奉母亲,以尽孝道。蒙古南侵的消息传到播州,杨价叹曰:“此主忧臣辱时也,其可后乎?”于是上书,请兵北上抗蒙。得到允许后,杨价“驰马渡剑,率家世自赡之兵五千”戍边蜀口。
南宋西路抗金、抗蒙的最前线是在如今的川、陕、甘三省交界的秦岭山区,建有“五州三关”的军事防御体系,是南下四川的门户,被统称为“蜀口”,
从播州到蜀口区域,有一千五百多里的路程。杨价带领播州军,风雨兼程,急速前往时,蒙军从凤州(陕西凤县)出发,向蜀口重地沔州(陕西略阳)进军。
沔州经过多年战争,已无城防设施,知州高稼领军民数千,以必死之心坚守。统领四川战场的宋军主帅赵彦呐遣一千多精兵助战,又令和彦威前去增援,自己领军绕道蒙军后方包抄。
和彦威派出杨俊、何璘前往增援。援军军纪涣散,蒙军刚至,何璘军不战而逃,高稼寡不敌众,沔州陷落,在巷战中高稼以身殉国。
沔州的快速陷落,让绕道后方、截蒙军退路的赵彦呐所领的宋军陷入了被动,蒙古大军回师包抄,将赵彦呐包围在青野原。
青野原,位于如今甘肃省徽县东南,西边是剑阁蜀道,东边是秦岭大山。据《徽县志》记载:“花屏山,(县)东南七十里,山势环列如屏,古树郁葱,其山麓为青野原屯田坪……青野原,花屏山之阳,平野百顷,唐宋间戍兵于此。”
青野原虽然利于坚守,但沔州的陷落,让南面连接四川的通道被切断,身为宋军主帅的赵彦呐,深知援军不可能突破沔州蒙军防线而来,面对蒙军的围攻,只剩一阵阵绝望。
驻守蜀口七方关(甘肃康县东北)的曹友闻得知主帅被围,立即派其弟曹友万领军前去救援,与驰骋一千五百多里的杨价不期而遇,两军从最难行的山间小道,向青野原衔枚夜行。
二
大秦岭绵绵数百里,崇山叠嶂,沟壑纵横,这与地处西南黔北播州的地貌十分相似,本是叠叠山岭中崎岖难行的千寻鸟道,在播州“捏手军”的脚下却如履平地。
到达青野原时,山岭、树木都浸萃在严冬萧瑟的寒风中,蒙古铁骑也在的夜色里养精蓄锐,等待第二天的冲锋;被围困的宋军在绝望中抱着必死之心,迎接蒙军的到来。
播州“捏手军”最擅长的就是山地野战,他们手握“忠勇”,趁着如漆夜色,如神兵天降,向蒙古连营冲杀而去。蒙古铁骑在夜战和山地中,失去了灵活机动与冲击的优势。播军的长枪与短刀、弓弩和毒箭,处处“渴饮匈奴血”,被包围的宋军也向外冲杀,蒙军大败,被斩杀甚多,青野原之围得解。
随后,杨价开始与宋军坚守蜀口,驰援各处关隘。蒙军在此后一个多月的战斗中,先后用尽各种手段攻打大安军、阳平关、鸡冠隘等地,损兵折将一无所获,不得不撤兵,宋军乘势收复蜀口地区,这对羸弱的南宋来说是个不小的胜利。播州“捏手军”也经此战名扬天下,得宋理宗赐名“雄威军”,诏授杨价为“雄威军都统制”。
次年春,蒙古再次南侵,突破蜀口,屠成都等数十城,横扫四川。杨价又领着那支忠勇的“雄威军”戍守夔峡(重庆瞿塘峡),且分兵驻守在泸州、重庆之间扼守着长江防线,力保川南、川东等地不被蒙军侵入。
嘉熙三年(1239),蒙古塔海率兵由川渝东北攻川东,欲渡长江,向抵御蒙古的中路防线襄阳、荆州一带前进。已是暮年的杨价领军一万,扼守渝东,裨将赵暹率三千“雄威军”在石洞峡(重庆铜锣峡)大败蒙军,蒙军只得北撤。
淳祐元年(1241),余玠任四川安抚制置使等职,负责南宋西线军事防务。当时“孟珙宣抚荆湘,余玠置制西蜀,皆倚价为重,上屡下诏褒美之。价指天誓曰:所不尽忠以报上者,有如皦日!”
淳祐三年(1243),杨价大宴群僧,他坐诵佛经数语后,安然而逝。朝廷诏赠威武宁武忠正节度使,赐庙号“忠显”,封威灵英烈侯。其一生,也应验了出生时“将军转世,蜀地立军功”的梦境。
杨价为自己选择了与宋代“复古”思潮不同的木椁方式下葬,他的墓也是杨氏土司中唯一未被盗过的墓。其间陪葬的“象纽银执壶温碗”“盘龙金杯金盏”等金银器物也代表了宋代最高工艺水平。
杨阶留下的那支播州“雄威军”,继续在其子杨文的带领下,用忠勇书写着血与火的传奇。
三
杨文,字全斌,生于嘉定十三年 (1220)。他在祖父、父亲等数代领主引领积淀的蔚然文风中成长。青年时,父亲就把播州内政事务交由他处理,时遇北国军袭扰川北,杨文“日阅士卒为备,蜀中避地者多归之”。
在杨文接掌播州时,四川已经被蒙古突破,宋军扼守的只剩下宜宾、泸州、重庆等川南、川东等地。杨文在处理政务之余,放眼天下,悉心研究应对蒙古之策,相比善战的父亲,杨文更善谋略,很快就洞悉了蒙古灭宋的战略意图。
蒙古攻宋数年,东路欲越淮河,直取南宋都城临安(杭州)。华北平原看似非常适合蒙古铁骑,但淮河、长江两岸,到处布满沼泽、湖泊,且有南宋最精锐的军队拱卫首都,昔日金国完颜兀术、完颜亮都兵败折沉于此。
中路攻襄阳,从汉水入长江东下,控制湖湘地区,再顺江而下,攻临安。这一路,同样有着汉水天险,襄阳背后,还驻守着数十万宋军。早在杨价戍守蜀口时,蒙古大汗窝阔台最善战的皇太子阔出就命毙襄阳。
西线,四川才是蒙军主攻方向。从这里蒙军可顺长江而下,东进灭宋;也可取少数民族地区迂回东进灭宋。
杨价去世的那一年,负责四川防务的余玠,在重庆征贤纳士,抵御蒙古。杨文向余玠进言道:“若夫意外之忧,近年西蕃部落为贼所诱,势必绕雪山外,以图云南,由云南以并吞蛮部,阚邕广,窥我沅靖,则后户斡腹为患”。这也正是蒙古人绕道灭大理国(云南),再东进的“斡腹之谋”。
为应对“斡腹之谋”,杨文提出“保蜀三策”:上策是领军北伐,在蜀口驻军,经理“三关”,拒蒙军于国门之外;中策是在川南各路险要处,筑山城进行阻击;下策是放弃长江北地,凭长江为天险防守。
此时,另外两个播州人冉琎、冉璞兄弟也向余玠建议,在重庆上游的合川钓鱼山上筑城,“积粟以守之,贤于十万师远矣”。余玠采纳杨文筑山城御敌的策略,令冉氏兄弟修筑钓鱼城,开启了应对蒙古的山城防御体系。
淳祐八年(1248),果如杨文所言,蒙军“斡腹”从川西绕道雪山南下,欲攻大理,余玠派军西征,播州三千“雄威军”与俱,从碉门(四川雅安)出雪山外,在岩州(四川泸定)马鞍山等处与蒙军三战皆捷,生擒蒙将秃懑于大渡河。
在此之后,统筹蜀地军事的长官,皆以杨文筑山城御敌的策略经营。继合川钓鱼城后,四川宜宾凌霄城、重庆南川龙岩城、湖北恩施柳州城等拔地而起,雄立于长江两岸。杨文更是在三面悬崖、四水环绕的龙岩山修筑“海龙囤”、养马城以及桐梓鼎山城等,形成一个抵御蒙铁骑“斡腹”东进的山城防御体系。
四
淳祐十一年(1251),余玠尝试了一回杨文“北伐”的上策,攻打汉中。杨文遣赵寅领五千“雄威军”三战三捷,播军“贾勇先登,俘获颇众。余帅当时亲书‘忠勇赵寅’之旗以旌之”。南宋朝廷亦“诏雄威军加‘御前’二字以宠异之”。有宋一朝,土官边军得以“御前”二字加冠者,唯有播军。
余玠虽有北伐雄心,播军亦虽勇猛,但在强大的蒙古军队前,北伐也只取得微小的胜利。淳祐十二年(1252),蒙军围攻嘉定(四川乐山),杨文遣总管田万率军五千驰援,经凌云山(九顶山)夜渡岷江,强弩远射、刀枪近战袭击蒙军,大败蒙将火鲁赤。
宝祐二年(1254),蒙古已灭大理国,开始向东发起更强更多的攻势。杨文派兵据守关隘阻击。杨文针对蒙军特点提出:“待敌,不可轻战;保山险,不可散居平地;用夜劫,不可昼战;收聚粮食,毋以资敌”的“御鞑四策”,深得精髓。
后来,杨文令其弟杨大声领军五千助防宣化,九战九捷,擒获蒙将阿狸等人;还在四川“阆中生致贼之头目胡撒桂者”。南宋理宗皇帝亲自御笔:“杨文,国之藩篱,斡腹之防,正赖其力。”
开庆元年(1259),播州冉氏兄弟修筑的钓鱼城外,蒙古大汗蒙哥被守城宋军箭矢所伤,不治而亡。
蒙哥大汗去世,侵宋的蒙军统帅忽必烈、征伐东欧的旭烈兀连忙撤军,回到大草原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南宋和整个世界也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咸淳元年(1265),从青年时代就为家为国操劳的杨文病逝,年仅45岁,其子杨邦宪继任播州领主。此时的南宋在蒙古的累年进攻下,不断退守,日薄西山。
杨文病逝的第二年,投靠蒙古的罗闽大举入侵播州。杨邦宪率军南渡乌江“大败闽众于中流,斩首千级,擒其酋罗汝归”。罗闽又战,仍是不敌,酋长阿鲊也成了播军的俘虏,杨邦宪“历举其罪状而释之,闽自是惧,不复出”。
杨邦宪的时代,海龙囤已经修筑完毕。此后的蒙古大军在十余年中,数度兵临播州边境,却始终未曾踏入播州一步。想必蒙军深知播州有强大战力的“雄威军”和不利于骑兵作战的山地;另外,蒙哥大汗在钓鱼城战死的血训,更是让蒙军不敢小窥万山之巅的海龙囤。
宋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初,蒙军攻占南宋都城临安,宋恭帝及生母全太后等被押至大都,南宋灭亡。一年过后,元世祖忽必烈遣使者到播州诏谕归附。
杨邦宪接过诏书,犹如千斤之重,家国百年的血与火,在胸中涌现,想着父亲杨文谋划的山城防御体系依旧坚如磐石,但捍卫的那个南宋却已经灭亡;想着祖父杨价戍军蜀口,解青野原之围的天降雄威;想着曾祖父杨粲完成播州统一,贡马伐金,留下“尽臣节、保疆土”的家国训义;想着高祖父杨轸、杨轼,天祖父杨选,在“靖康之难”后兴文强武,留下忠勇播军的艰辛历程……心中百感交集,随着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邦宪捧诏,三日哭”。
元至元十五年(1278),杨邦宪纳土归附元朝,元世祖忽必烈诏谕杨邦宪继续掌管播州、珍州、南平等处,拜龙虎卫上将军;还追赠曾经的对手、杨邦宪的父亲杨文为“播国公”。
至元十六年(1279),播州冉氏兄弟修建的那座钓鱼山城,已经坚守了三十六年,成为了蒙古大军不可逾越的梦魇。钓鱼城中军民,也在得到蒙军“不伤一人”的允诺后,卸甲开城。
……
五
若论世间的忠勇,有如岳飞气贯山河含冤而逝的千古悲歌;有如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赴死;亦有陆秀夫夫妇偕赵宋幼主崖山海上的悲壮殉国……
而播州杨氏领主与“雄威军”,以及山城防御体系中坚不可摧的钓鱼城和军民的忠勇,更是在百年家国的血与火中,让不可一世的蒙古铁骑,永远无法战胜,给南宋留下了最体面的落幕。
播州与那支“雄威军”已随风远去,唯有海龙囤上,磐石依旧,铁血温情。
(作者单位:凤冈县文联)
遵义海龙囤土司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