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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25-04-08

春雨与老屋


□傅俊珂


春雨像温婉的琴师,素手轻拂,叩响了野鸡脖老屋的窗棂。檐角的铜铃悄然止息,似在专注聆听这一场雨的奏鸣。庭院里,那株弯腰老枣树佝偻着身子,在雨幕里顽强挺立,沧桑的枝干镌刻着岁月的坚毅。丝丝缕缕的雨线,恰似时光纺出的银缕。泥土下,蚯蚓慵懒地翻身,发出隐隐约约的响动。脚下的黄土抖落一身的倦怠,将蓬勃的绿意悄悄赋予种子,唤醒了老屋那蛰伏已久的生机。

春雨润泽下,青砖黛瓦被雨水洗刷得锃亮。檐下燕子窝里,几只雏燕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水汪汪的小眼睛满是好奇。老屋的门槛上,苔藓喝饱了雨水,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儿时的记忆里,雨鞋就像两艘黑色的船,载着我在水洼遍布的弄堂中踏浪。那时的黄油布伞像一朵倒置的向日葵,伞骨的缝隙间漏下细碎光斑,在青石板上活蹦乱跳,与雨滴你追我赶,奏响一曲明快的童谣。

犹记那年春天,雷声突兀暴烈,西边农家那棵老槐树被闪电狠狠劈开,刹那间,火花在枝丫间炸裂,似千万朵金菊怒然盛放。彼时的我,瑟缩在教室角落,眼巴巴地望着玻璃窗蜿蜒而下的雨水,心里直发怵。那斜漂的雨,把同学们惊惧的哭喊场景冲刷成模糊的水彩画。放学铃声清脆响起时,我才惊觉,攥着铅笔的手心早已沁出一层冰凉的汗珠。

祖父的蓑衣,是我童年的避风港,颇似一座移动的屋檐。每逢暴雨如注,他便扛着铁锹,稳步走向屋后的沟渠,佝偻的背影在雨幕中晕染成一幅剪影。铁锹掘开淤泥的闷响,和着雨点击打斗笠的脆响,奇妙地谱成一曲古朴的安魂曲。有一回,我瞒着祖父偷偷跟去,瞧见他用枯枝在泥地上勾勾画画,描摹着水流的走向。后来我才恍然,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是祖父写给风雨的情书,一字一句,皆是他对屋檐下袅袅炊烟的深情守护。

老屋内部,八仙桌的裂纹里,嵌着茶渍洇染而成的“图”;竹椅的扶手上,包浆泛着蜜色光泽,真像祖父握锹劳作的手掌。墙头垂落的渔网须绦间,还粘着四十年前赵河的鱼鳞,在雨气的氤氲下,闪烁着幽微磷光。青花瓷壶嘴微微上扬,袅袅茶烟正与老式座钟的钟摆翩然起舞——滴答声里,父亲带回来的龙井茶那独有的涩香,在爷爷的茶壶里一圈圈漾开。

最是难忘那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放学路上,天边闷雷滚滚,云层炸裂,银箭般的雨柱倾泻而下。梧桐叶在狂风中拼命翻卷,颇似一面面挥舞的求救旗帜,我的黑布鞋眨眼间便吸饱了水,每迈一步,都似踩在吸满墨汁的海绵上,绵软无力。转角处,杂货铺老板娘眼疾手快,掀开蓝印花布门帘,递来的不是暖身的姜茶,而是一方印着牡丹花的油纸,柔声道:“顶在头上,跑快些!”那朵湿漉漉的牡丹,瞬间在我短发上傲然“绽放”,我在雨中奔跑,滂沱大雨仿佛成了激昂的韵律诗。

深夜的雨,总爱悄无声息地潜入梦境。有时,它化作江南女子绣鞋上的银铃,叮叮当当,轻盈地踏过堂屋门口的青石板台阶;有时,它又变作小人书里的敦煌壁画,衣袂飘飘,洒下点点星雨;更多时候,它是我祖父铁锹掘土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叩击着记忆的岩层。直至某粒雨珠簌簌坠落在蚕砂枕畔,我方才惊醒,窗外的玉兰已悄悄吐出象牙白的花苞——原来,春雨早已将梦的碎片,悉心浇灌成破土的嫩芽。

今晨推窗,檐角垂落的雨帘后,闪过一抹娇俏鹅黄。邻家女孩踮起脚尖,伸手去接悬在晾衣绳上的水珠,碎花裙摆轻轻扫过墙根的苔藓,沉睡的蜗牛被悄然惊醒。它慢悠悠地探出触角,在潮湿的砖墙上,画出一道螺旋状的“河”。刹那间,我忽然想起那个被雷声吓得大哭的雨天,祖父用竹篾编了只蝴蝶哄我:“你看,雨水打湿的翅膀,晒干后能飞得更高。”此刻,那只竹蝶正在记忆的橱窗里悠然振翅,磷粉簌簌而落,化作飘散在春雨中的柳絮。

雨中的都市,则像被浸泡在显影液里的老胶片。街面咖啡馆玻璃上的水痕,勾勒成中学时难解的几何画;外卖骑手的雨衣掠过街角,甩出一串流动的天蓝上衣,仿若一抹亮色的流星。穿校服的少年把书包顶在头上,一路飞奔,积水倒映着他跃动的身影,好似一尾银鱼,潇洒游过破碎的星空。

我收伞走进老宅,檐下的陶罐,正在收集云的轻声呢喃。祖父的蓑衣依旧静静地挂在厢房门后,每一根棕榈纤维,都蓄满了如烟往事。我轻轻触摸那些被雨水浸透又风干的纹路,心底豁然明朗:有些守护,恰似春雨,默默无声地浸润岁月的褶皱,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让你惊觉,所有被浇灌过的荒原,终将长出通往云端的藤蔓。

暮色中的雨,渐渐稀落,远山悠悠升起朦胧蒸汽,仿佛大地吐出的第一口春息。门外的玉兰花瓣托着最后一粒水珠,仿若捧着整个乡村的晨露。我深知,待明日朝阳喷薄而出,这些晶莹的梦终会蒸发成云,但此刻,它们正顺着叶脉潺潺流淌,将整个春天,酿成一坛醉人的蜜。

暮雨将歇时,老屋恰似女儿宣纸上的水墨丹青。瓦当滴落的残雨,在黑蓝色陶罐里续写着春天的韵脚;蓑衣棕丝间渗出的往事,正顺着青砖缝悄然生根。我好像读懂了祖父画在屋后的沟壑——那些被春雨泡软的泥土里,终将会钻出翠竹的新篁。

最后一滴雨珠,从玉兰瓣尖悠悠坠落,滴在堂屋门口的青石板上,那清脆声是叩响春天的木鱼。门扉微微颤动,四十年前那只竹篾蝴蝶骤然振翅,磷粉簌簌飘落,洒在新生的青苔上,竟是奶奶播种的星星点点的荠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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