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汉

明代普安州，治今贵州省盘州市双凤镇，其科举之盛，前人多有论及。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记载：“郡城军民多自中州迁戍，风俗可观，士事诗书，农勤稼穑，然尚文重信尤在他郡。”崇祯十一年（1638年），徐霞客游历至普安州，面对着因遭受“奢安之乱”而千疮百孔的普安地区，他仍然感叹道：“然是城文运，为贵竹之首，前有蒋都宪，今有王宫詹，非他卫可比。”地区科举兴盛的重要表现是延续不绝的科举家族，明代普安州最具代表性的科举家族是蒋氏家族。

一、明代贵州科举的明珠——普安州蒋氏科举家族

蒋氏家族获得科名始于蒋廷璧，于嘉靖元年（1522年）中举。其子蒋宗鲁是嘉靖十六年（1537年）举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蒋宗鲁子思忠、思孝二人中嘉靖四十年（1561年）举人，蒋思孝中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进士。蒋思忠子蒋明良中天启元年（1621年）举人。蒋氏家族一门四代，科名延续百年，在科举小省贵州实属罕见。自永乐十一年（1413年）贵州建省至明亡的231年时间里，贵州仅出现5个进士家族，产生家族进士10人，普安蒋氏家族宗鲁、思孝就是贵州父子甲第的代表。

贵州历来被视为蛮荒之地，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却出现了延续百年的科举家族，这不得不说是贵州人的骄傲，也从侧面反映出明代贵州先民排除万难、不畏艰辛的品质。让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探寻贵州科举困境下的普安州蒋氏家族的漫漫科举路。

二、普安州蒋氏家族科举历程

明初大移民，蒋氏先祖以军籍身份自应天府溧阳县迁居至贵州普安州。明代中期，卫所制度逐渐衰落，卫所军士地位不断下降的同时，还面临着军官的剥削和繁重的徭役。蒋廷璧之父蒋腾，不愿困死于卫籍身份，首先做出了尝试。他常捐赠粮食、赈济灾民、助学兴教，朝廷授予他义官。义官虽是不拿俸禄的编外官职，但是好歹迈出了摆脱卫所束缚的第一步。

明制规定：“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毋得与官。”蒋腾之子蒋廷璧，字文光，自幼聪颖好学，蒋家希望通过科举仕途，改变严峻的生存环境，为蒋廷璧从事举业倾注了极大的热情。

科举之终点虽显贵，科举之路却漫漫，尤其是贵州士子的科举道路，方方面面都充斥着艰难险阻。政治上，明廷经营贵州的目的，只是要借助其地理上滇黔驿道的优势，维护入滇驿路的畅通，因此贵州的军事地位是放在首位的。经济上，贵州虽名为一省，但钱赋所出不如江南一大县。文化上，贵州地皆蛮夷，实乃化外之地。

政治经济文化的落后，使得贵州士子备考环境艰苦、教育资源匮乏。此外，贵州乡试录取额数始终是明朝十三省中最少的，贵州士子赴考之路更是危机四伏。洪熙元年（1425年）九月，明廷规定“贵州所属有愿试者于湖广就试”。贵州士子需要赶赴武昌参加乡试，然而贵州远离湖广，途中山险路陡，并且还要横渡风大浪高的洞庭湖，士子赶考艰险，水土不服，未及考试已然身心俱疲。宣德二年（1427年），由于贵州“缘去湖广路远，于云南为近，宜就近为便”。于是明廷规定贵州就试云南。士子赶赴昆明参加乡试又多在盛夏时节，酷暑难耐，山高路险，盗匪横行，加之虫蛇之祸，贵州又本是瘴气之地，增添了许多文弱士子赴考的风险与艰难。

蒋廷璧面临如此严峻的科考环境，他明白科举之路，鱼跃龙门者少，名落孙山者多。但是他更明白，黔人历来被视为蛮夷，为人所轻视，几乎没有走出大山的机会。科举，至少为黔人提供了进入仕途的可能。“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成为了蒋廷璧的日常生活，十年磨一剑，只待一良机。嘉靖元年（1522年），多年寒窗苦读终于迎来回报，蒋廷璧在云贵乡试中以第三十名的成绩中举。蒋廷璧作为蒋氏家族获取功名的第一人，如何延续家族功名成为他的第一要务。他留心当时的科举取士政策，明代的科举实行一经取士，按照五经比例各自进行，士子仅需娴熟一经，即可博取功名。因此士子专习一经相较于兼习数经，更有利于减轻文化资源和财富资源的负担。蒋廷璧最终找到了他的传家之宝——家族专《易》。蒋廷璧以《易》经中举，他擅长治的经自然是《易》经。蒋廷璧中举后，为家族子弟的举业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他尤严毅教子，详著家训百余条，培养出了普安州第一位进士——蒋宗鲁。蒋宗鲁，字道父，根据《嘉靖十七年登科录》的记载，蒋宗鲁中进士时年仅二十二岁，古人按照虚岁算，可以推知，蒋宗鲁生于正德十一年（1516年）。他于嘉靖十六年（1537年）以《易》经中举，该年正是云贵分试的第一次乡试，成为普安州第一位进士。蒋氏家族至蒋宗鲁时，家族鼎盛，对后代举业有了更大支持，除了培养家族子弟传承家族所擅长的《易》经，也有余力培养子弟学习其他经书。嘉靖四十年（1561年），蒋宗鲁子蒋思忠以《易》考中乡试，另一子蒋思孝则以《诗》考中乡试和会试。这样，蒋氏家族便将专经范围从《易》扩展到了《易》《书》两经，增强了家族举业的竞争力，不过《易》经依旧是蒋氏家族的专经。　　  

天启元年（1621年），蒋思忠子蒋明良考中举人，后官至户部主事。自蒋思孝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中进士，至天启元年蒋明良中举，前后已相距五十六年。蒋明良身负家族的荣光，续写了普安州蒋氏科举家族最后的荣光。蒋明良之后，蒋氏科举家族至此终结。然而，这并非蒋明良能够补救的，在明末清初的乱世，许多事非人力所能左右。

万历中后期，明朝统治已岌岌可危，贵州更是动荡不安，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播州之役爆发，明廷合八省之力，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平定播州，黔省疲敝。二十年后，在播州之役中壮大起来的永宁土司奢崇明和贵州宣慰司安邦彦起兵反明，史称“奢安之乱”。普安州作为黔西重地，多次被奢安军队攻破，普安州军民十不存一。

崇祯十一年（1638年），徐霞客来到普安州，他在《黔游日记》记载：“其城自天启初为水西叛逆诸蛮应之攻围一年而破，后云南临安安南土官沙姓者奉调统兵来复，至今疮痍未复。”可见奢安之乱带给普安州不可修复的破坏。然而徐霞客站在普安州土地上，还是不禁感叹普安州科举之盛，以及那位声名远扬的蒋宗鲁。徐霞客接着记载：“然是城文运，为贵竹之首，前有蒋都宪，今有王宫詹，非他卫可比。”这位蒋都宪，正是已经去世五十余年的蒋宗鲁。

从左往右依次是：《嘉靖元年云贵乡试录》《嘉靖十六年贵州乡试录》《嘉靖四十年贵州乡试录》，分别录有蒋庭璧、蒋宗鲁、蒋思孝和蒋思忠的乡试信息。（图片来源：《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乡试录》与《明代登科录汇编》）

三、蒋氏家族为官与治学的成就

蒋氏科举家族四代五人皆以科举入仕。蒋廷璧中举后任职青城教谕，立教严明，把自己的俸禄捐给穷苦的读书人，后来升迁担任南京国子监学正，出判沅江，最后引还。蒋宗鲁中进士后被任命为河南浚县知县，后升郎中，按察使，右布政使，云南巡抚，可谓是明清普安地区以科举入仕最高官位者之一。蒋思忠官任知县，蒋思孝官至副使，蒋明良官至户部主事。他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蒋宗鲁的为官经历至今为人称道。他高中进士后担任浚县知县，便初步显示了自己的治理才能，在任上“准田均役，无所私欲”，深受百姓爱戴。　　

朝廷察此功绩，擢升他为户部主事。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苏州遭逢大旱，日炽如火，禾苗枯尽，民众逃荒。复大疫，死者甚多。蒋宗鲁时为户部郎，他率众到观山为百姓求雨，果然不久之后，天降大雨，一时传为美谈。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云南沅江府土舍那鉴杀害左布政使徐樾，攻占村寨。次年，朝廷调集士兵七万人进剿，蒋宗鲁率领本部兵马先入，那鉴畏惧朝廷军队，服药自杀。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蒋宗鲁任云南临沅兵备副使，后升河南按察使，又历右布政使，位高权重，从二品之官。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蒋宗鲁担任副都御史，巡抚云南，平定土目阿堂叛乱。他“严毅精察”，使得云南“吏治一清”。

嘉靖后期，正是权臣严嵩权势滔天之时，大理、太和、点苍山盛产文石，朝廷征收，百姓苦不堪言。据《罢石屏疏》记载：朝廷所征收的大理石尺寸高大，石料难寻，且产于万丈悬崖，难以采取。运输过程亦是艰辛，云南僻在万里，舟楫不通，与中州平坦大为不同。嘉靖四十年（1561年），朝廷下旨：照数采取大理石五十块。蒋宗鲁愤慨不已，他知道从前朝廷采取三尺石，自苍山至沙桥驿陆运只五程，劳费逾四月，所过骚扰，军民啼泣。如今朝廷采取六七尺石，其难度十倍于从前。加之云南不久前遭逢兵荒，百姓流离困苦，实不堪命。

蒋宗鲁站在了他的十字路口。若遵照帝命，迎合严嵩，他将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若顺应民心，忤逆皇帝，严党向来排外，等待他的必定是前途尽毁。如何抉择？蒋宗鲁执笔上《罢石屏疏》选择了他的方向。疏言：“道路距京万有余里，峻岭陡箐，石磴穿云，盘旋崎岖，百步九折。今大理抵省仅十三程尚不能运至，何由得达于京师。是以官民忧惶，计无所出，议将采获三尺四尺者，先行进用，五尺者，一面设法获取，六七尺者，或准停免，以苏民艰。”嘉靖皇帝只好将此事作罢。蒋宗鲁在官运亨通之际，为百姓不惧触犯严嵩，事后毅然辞官隐退，回归故里。

在治学成就上，蒋廷璧著《璞山教约》《家训》《璞山蒋公政训》等书，嘉靖《普安州志》录其《哭柳守备》《题盛孝子》二文。他归隐家乡后热心教育，“一时士类景从，淑其教者，多所成立”。蒋宗鲁著有《治浚款议疏草》《齐良监税录》《牧政事宜》《吴关奏议》以及诗文若干卷，并为嘉靖《普安州志》作序。乾隆《普安州志》录其诗《玉阳洞》一首。《黔诗纪略》与光绪《普安直隶厅志》录其诗《碧云洞》一首。《黔书》将蒋宗鲁与贵州名儒尹珍、孙应鳌共列为“明之以理学、文章、气节著者”。

蒋氏家族为官清正廉明，造福百姓，功在当代。他们治学严谨，才华横溢，作良文佳句，流传后世，极大地丰富了贵州的文化底蕴，为贵州的历史文化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位于河南省鹤壁市浚县浚州广场的蒋宗鲁雕像（图片来源：网络）

四、结语

明人言贵州是化外之地，然而普安州蒋氏科举家族，在世人所认为的蛮荒之地创造出了耀眼的科举成绩。明人言贵州人是蛮夷之人，然而蒋氏家族为官爱民恤物，蒋宗鲁更是为了百姓而忤逆严嵩，不知道超越了多少自诩为文明人的阿谀献媚之流。

我们在普安州蒋氏科举家族身上，看到了贵州先民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精神。当我们追溯贵州先辈时，总会发现许多可歌可泣的事例，普安州蒋氏科举家族只是其中一例，更多的贵州历史文化亟需我们去挖掘。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