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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人:刘丽  来源:文史天地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4-09-11 16:20:55  文章字号:   
龙志毅先生的格物

 商震

编者按:龙志毅(1929—2021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曾任贵州省委组织部部长、省委副书记、政协贵州省第七届委员会主席。1947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中小说《政界》发行11万册,13次重印;散文《小小花台》被高等教育出版社编入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语文教材。
《文史天地》创刊的1994年正是龙志毅先生担任政协贵州省第七届委员会主席期间。为了本刊的创办,龙志毅先生从人才、资金、办公场地、发行、管理等环节都亲自过问,并亲撰发刊词为本刊指明办刊方向:“立足政协,面向全国全社会。”“板起面孔的文章往往使人见而生厌,即使内容很好,也难以引起读者的兴趣。生动活泼的文章能引人入胜,使读者爱不释手。‘鲜明性,准确性,生动性’依然是一篇好文章的标准。”不仅如此,他还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专门为《文史天地》写稿,到2021年仙逝前,共为《文史天地》写了38篇示范性文章。正是因为他的统筹和力主,才使得《文史天地》迄今为止,在全国同类刊物中综合排名位列前茅;正是因为他的重视和关心,才使得《文史天地》30年来,获得国内外31项荣誉。这不得不说是龙志毅先生为唱响主旋律、弘扬正能量、讲好中国故事做出的又一大贡献。

值本刊30周岁之际,特约请商震先生撰写本文,并以此向龙志毅先生以及30年来为《文史天地》劳心费力过的所有人和广大读者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的案头有两本书,一本是长篇小说《政界》;一本是散文集《特殊年月》。两本书的作者叫龙志毅。

我没见过龙志毅先生,但是,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文学创作的出道时间,龙志毅先生都是我的长辈。所以,在阅读这两本书时,我是以致敬的心情和谦逊的态度来阅读的。

在阅读这两本书之前,我刚重读了古罗马帝国“五贤帝”时期的最后一位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按照我的阅读习惯,刚读过一本沉重的哲学著作后,会休息一段时间再读另外一本书。当然了,我前面说过,《沉思录》是重读。重读是因为觉得某一时段遇到某些事,该重读哪本书来答疑解惑。

我曾不无玩笑地问自己:如果《沉思录》放在中国的古典文献里,应该怎样归类?儒家?道家?法家?墨家?

《沉思录》读罢,机缘巧合,我去了一趟贵阳。

贵阳市修文县是王阳明当年被贬的“龙场”。在王阳明“开悟”的山洞里,我突然又想起了马可·奥勒留和《沉思录》。

王阳明的许多观点与马可·奥勒留的观点极为相近,当然,马可·奥勒留比王阳明年长近1300岁。也就是说,王阳明的“开悟”比马可·奥勒留晚了1300年。好在,他们各自面对的社会不尽相同,他们看世界的角度也不尽相同。当时,我就得到这样一个结论,马可·奥勒留及《沉思录》若放在中国的古代哲人和典籍里,绝对是道家的。

贵阳之行,不意收获了龙志毅先生的《政界》和《特殊年月》两本书。

龙志毅先生所著长篇小说《政界》书影

书是用来读的。于是,两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读完了这两本书,读完,就有为这两本书写点儿读后感的冲动,因为,我在读这两本书时,又想到了马可·奥勒留和王阳明。

马可·奥勒留无疑是古罗马最伟大而智慧的皇帝与哲学家,王阳明也是明代晚期思想界最耀眼的指路灯。那么,龙志毅先生的作品如何?

无论是哲学著作还是文学作品,都应该“立德”,这个“德”当然不是皇家或执政者的“德”,而是时代的公德。同样,“立德”就不能仅是为了娱乐广大民众,而是要传达思想,可以治疗精神饥渴的思想。但是,民众不需要哲学家或作家来教育,就像地面上的花草,倒向东边还是西边,是风向决定的。那么,风向由谁来决定?决策者或执政者。所以,这“立德”是送给指挥风向阶层的。

马可·奥勒留和王阳明是明晃晃举着牌子告诉执政者:怎样能够让社会和谐与发展,怎样“我心光明”“和光同尘”。而作家龙志毅显然不会这样,尽管龙志毅先生也是大半生都工作在“指导风向”的省级机关里。如果说,马可·奥勒留和王阳明把执政者作为教育对象,那么,龙志毅先生则是把民众作为述说对象,并通过文学创作来观照自我,共情他人。至于执政者察不察、看不看、想不想,就不是作家要操心的事了。

先说说《政界》这部199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这是一部结构并不复杂,人物关系也比较明确的作品,作品通过三条线、三组人物展开。

单从故事情节上来看,《政界》是在讲述一次干部考察的事。某省三江市市长因病辞世,照例需补充一位新的市长人选。刚刚上任的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周剑非在省委书记赵一浩的领导下,对市长人选进行了大规模的考察。考察三江市市长,就是整部作品的主线。与此同时,中央组织部派出高规格的考察组进驻该省,对该省委领导班子进行工作状态的例行考察,这是作品的辅线。两级考察,牵动了全省的各个层面,于是,各色人等也纷纷登场。需要说明的是,作品中的人物,我们读着一点儿也不陌生,和我们在工作场合里、生活场景中接触的人几乎一样。可能就是办公桌对面的这个人、隔壁的那个人。但是,仔细端详又不是对面的、隔壁的那个人,因为小说中这些人物集合了我们所熟悉的部分,也归纳了我们陌生的部分,这就是文学创作。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既有普通性的特征又有足够鲜明特色的嘴脸。

作品中的许多细节,极为生动、鲜活、真切。人物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如在眼前;故事现场各种物件的摆放位置,这些物件对故事发展的作用,都很立体,都有很强的画面感。我能感受到,龙志毅先生在创作时,大量地搜集了人物和事件的每一处细枝末节,来丰富人物的特征,来支撑小说情节的发展。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被带入情节之中,随后便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我觉得这是龙志毅先生“格物”的结果,没有细致的观察及身体与情感参与其中,是不可能把故事和人物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的。

作品当然是一部为了弘扬正气而完成的小说。但是,要更有效地弘扬正气,就要把邪气、龌龊、猥琐写得透彻、鲜活,也就是彻底揭示歪风邪气、妖魔鬼怪,才能显出正人君子的清风正气是可贵的。

尽管作品中一直围绕着人性、人品、人格的纠结来展开,但是,作者并没有俯视故事现场,没有高屋建瓴的教导似的喊口号;而是自始至终让故事现场平面呈露。把自己的立场、态度融进故事里,让故事体现时代的本质,让人物表现出时代的特征。在创作手法上,让故事的推进程度决定述说的速度,不大量使用结构技术与修辞手段,让人物的成长历程与变化过程在故事发展进程中发生,不做旁白,不做人为干预,更不去指手画脚;不故作玄幻,不刻意设置悬念。这样就使得这部作品首先具有了“龙氏DNA”,然后,才让作品既有时代性,又有了历史的价值。这也充分证明了作者龙志毅先生在创作时,把自己完全文学化,并负有时代的使命感。

作家的良心,是真实地表现时代,真实地表现处于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情绪与命运。这也是文学的使命。

《政界》完成了文学的使命,龙志毅先生也恪守了作家真实反映社会现状的操守。

龙志毅先生与文学界朋友合影。左起:卢慧龙、李国文、龙志毅、梁晓声、吉狄马加、莫贵阳

看到有评论说《政界》是一部“官场小说”,我似乎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反对,但是,我并不完全认可《政界》是类型化的“官场小说”。我们都读过《官场现形记》等晚清四大谴责小说,或者再加上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这些作品,我们都能看到作者在写作之前就咬着牙把软刀子磨得锋利铮亮,然后在每一个字里行间都埋下杀机,等着读者把利刃读出来,然后透过皮肤直捅心脏,人的心脏、那个时代的心脏。

而我看到《政界》的作者龙志毅先生,从创作准备到写作完成,始终抱着一个温暖的态度,始终展现出温和的容颜,始终“我心光明”。他不刻意热烈,也没有刻意地嘲讽、鞭笞,甚至很少见反讽。通篇有着肖洛霍夫般的冷静,直面现场及各类人物,不加评判,也不直接表明态度,把最后的判断交给读者,交给时代,交给历史。

当然了,作家手中的笔,不是照相机,不会不加选择地全景呈现。对故事、人物的如何选择,就是作家的态度和立场。

关于长篇小说《政界》,已经有很多评论文章,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读者,不要先看他人的评论,要先看原作。不要被他人的看法、评价给先入为主了,更不要人云亦云地吃别人嚼过的馍。

文学作品是多棱镜,站在不同的角度会折射出不同的风景,所以,要亲自读。

龙志毅先生写了很多散文作品,我手头只有一本《特殊年月》。读过这本散文后,我想说:我更喜欢龙先生的散文!

龙志毅先生所著散文集《特殊年月》书影

散文是文学作品中,最不用讲内在戒律和外在边界的,可以信马由缰,也可以三言五语;只要见真情、真性、真人。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散文家,最后倒在了一个“真”字面前。那些靠煽情、伪抒情写作的人,最后都写进了垃圾堆。

说句业内的话吧,无论以写小说为主的作家,还是以写诗为主的诗人,包括以写散文为主的散文家,能写好一篇散文也绝非易事。因为散文很容易让作家在写作中滑入琐碎或假大空。

龙志毅先生的散文,真挚、朴实、冷静、温暖,以自己的生命历程为主线,以自己的情感历程为辅线。对大自然谦卑,对他人恭敬。他的散文像和自己的亲人、挚友在聊天,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恐惊毫不掩饰地和盘托出。但是,他是娓娓道来,不激越,不悲壮,不遮盖,不矫情,不使用华丽响亮的字词,一路白描、平铺直叙,读来让人感到亲切、可信。每一篇文章中,龙志毅的形象都饱满、鲜活地跃然纸上。

龙志毅先生以一种纯粹的抽离的状态,深入到具体的生活之中,他的散文是重新发现了生活,是在书写他自己内心的生活。

他在《我与文学的情缘》一文中写道:“写散文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生活中有感而作,以记事、忆往、观景、览胜为主,总之,一般都属于纪实类。”

贵州民族学院的教授安尚育先生这样评价龙志毅的散文:“龙志毅是怀着美好的情怀来写他的散文的。美好情怀,就是关心人,关心人类,关心人类终极命运,或者说关注现实的具体。龙志毅的散文,把人的美好的精神情怀和永恒的渴望贯穿在作品中,并使人感受到一种强健的理性人格精神。”

我在读龙志毅这本《特殊年月》时发现,全书没有一篇是宏大叙事,没有一篇在制造惊天奇谈,都是在述说身边的事与内心的状态。这就是文学的高贵,这就是龙志毅先生的高明。把身边的事情写透彻了,就是把人间的事情悟透了;把内心的活动状态写明白了,就是把人情世故看明白了。这不就是王阳明的“格物”嘛!

我很喜欢龙志毅先生的一篇小散文《小小花台》。“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台,三边靠墙,宽约一米,长不过四米。”就是这不到四平方米的“小小花台”,龙志毅先生却把它当作全世界、全人类,写成了一篇微言大义的“春秋文章”。

月季花,石榴,三角梅,葡萄,桂花,在这拥挤的四平方米内,各展风姿,各显神威,以夺主人目为目的,以压制他花为手段。然后就是看主人的心情,修剪我、施肥我,我就得宠,就大放异彩;冷落我,漠视我,就萎靡不振。同样,还有大自然的条件,耐寒、耐旱、耐涝、喜阳、喜阴等等。一篇不到三千字的小文章,每一笔都看似漫不经心,而每一处又都是人情练达所至。丰富、磅礴、宏大。

这是一篇小文,这是一篇上达灵魂、下至肉身的警世真言。

这是龙志毅先生的格物论。

对社会生活认识得不通透,不能如此。对人间事事体察得不明晰,不能如此。这篇小文可另做一题目,曰:悟。是作者自己的悟,也是让读者去悟。

我又想聊聊马可·奥勒留,这位罗马帝国的皇帝,饱受国家战乱之苦,目睹了民众饥寒交迫的状况,他在思考:战乱与疾苦因何而来?如何消灭?他在不停地思考,不停地醒悟。最后以日记的形式完成了《沉思录》。

还有王阳明,大起大落的人生,鱼龙混杂的时代,都撬动了他的醒悟。最终完成了泽被后世的《传习录》。“悟道于龙场,讲学于贵阳”,王阳明对贵州尤其是贵阳有着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意义。

龙志毅先生一定读过王阳明的生平经历,一定读过王阳明的几部哲学著作。龙志毅先生懂得怎样用“心”,知道怎样做是“知行合一”。

读了龙志毅先生的两本书,我有了这些感受,写下这篇小文,以弥补与龙志毅先生未能谋面之憾。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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