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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人:  来源:本站   发布日期:2022-10-18 11:17:27  文章字号:   
利玛窦的“铺路人”:再观罗明坚的中国之行

 

作者丨曹洪刚

 

近期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消失的铺路人:罗明坚与中西初识》对晚明时期来华耶稣会士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进行了专门的研究。罗明坚是最早进入中国内地长期居住的意大利耶稣会士,对中西文化交流有开创性的“铺路”之功,但是,其功绩却被利玛窦等后来进入中国的传教士的光芒所掩盖,成为“消失者”。本书作者钟永宁,现任广东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在“后记”中他表示,本书试图以“了解之同情”姿态,客观、中立、生动讲好历史故事,还原一个具有标本性历史人物的鲜活生命历程,弄清其交往的人、经过的事,让读者感知个体命运与社会的关联以及历史现象背后的历史逻辑。

您用“消失的铺路人”来展现中西文化交流史中被忽略的重要人物罗明坚,您撰写这个选题的初衷是什么?

钟永宁:我关注罗明坚这个人物,其实是从了解利玛窦开始的。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利玛窦中国札记》,里面有很多有关利玛窦和他同道的中国故事,我被第一批入华耶稣会士们的中国奇遇所吸引,后来因为工作关系,编辑和阅读了不少相关书籍,对葡萄牙和传教士如何进入中国,中国政府怎么应对,各个阶层如何反应,饶有兴趣。在同类书籍中,罗明坚或多或少被涉及,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罗明坚是首个进入中国内地长期居住的耶稣会士,他的经历主要在广东,他的到来曾经惊动了地方官员、市民乃至北京的朝臣,形形色色的反应,透露了我们社会和文化的基因密码,因此我试图弄清罗明坚来去中国的细节。随着阅读范围的扩展,日益看出罗明坚不是过去了解的罗明坚,无论从中西文化交往的维度,还是从中国传统社会认知的维度(当然还有其他维度),他都是一个带有标本性的、值得观察、透视的人物,于是起念撰写这样一本书。

我们常看到一种说法“利玛窦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第一人……”,而您的研究更强调罗明坚在中西交流上的“首位”。

钟永宁:利玛窦在国人中(当然不只是国人)形成如此印象,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有趣问题,其实这类现象是不少的,我们文化中是经常附会、神话一些名人和成功者,常常会将他人功绩都归于某个名人和成功者头上。由于利玛窦后来成功进驻北京,他的超常禀赋,以及其翻译、著述,加上西方宗教界、中国士人乃至像康熙皇帝这样一些人的宣传,他成为一个神奇的人物,以至于我们一些不求甚解的人,就想当然将所有标签往他身上贴,将传教士在澳门、广州、肇庆时期所做的事情,都算在他的头上。历史是最容易被人涂抹的领域,历史研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祛魅,本书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做了一点祛魅的工作。

从现有资料来看,可以为罗明坚贴这样一个标签:他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为何这样说,因为很多中西文化交流上的事情是从他肇始的。如1580年,他在澳门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外国人学习汉语的学校,他自己称其为“经言学校”,利玛窦后来称其为“圣玛尔定经言学校”,当时不少传教士包括利玛窦在这所学校学习汉语。又如,他最迟于1586年主持编纂了《葡汉辞典》,这是第一部汉外辞典,开了西方人编撰学习汉语词典的先河。又如,罗明坚在1581年底至1582年之间用拉丁文译完了一本中国蒙学读物,有人说是《三字经》,有人说是《千字文》,还有其他说法。又如,罗明坚花了约四年时间,用中文编写了《天主实录》,这是迄今可知的第一部由西方人撰写的中文著作。还有,我们都知道利玛窦在肇庆期间依照当时流行的世界地图,绘制了中文标注的《山海舆地全图》,一般人不知道,罗明坚在中国的时候就开始收集中国地图资料,绘制中国分省地图,回到欧洲后于1606年编纂成《中国地图集》,首次向西方全面介绍中国的山河形胜。而更令学者们惊叹的是,他以西班牙文、拉丁文翻译儒家经典“四书”,这项工作,他在中国期间应该就已开始,回到欧洲后陆续在做,首次以西方文字展示中国儒家经典。

崇禧塔竣工后,罗明坚与王泮唱和,步其韵,做了一首《题塔》诗,他还写寓言诗《冤命不饶譬喻》,借用了 《孟子·梁惠王下》里的曾子“出乎尔者,反乎尔者”典故。罗明坚是明代第一个用中文作诗的传教士,他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是一种策略还是发自内心?

钟永宁:他对中国文化,开始的时候多出于工具性考虑,正如自己所说的:“不久我们将化为中国人,‘以便基督能赚得中国人’。”后来却透着一种热爱,这种热爱是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上的。他吟诗唱和,固然为了投官员、士大夫所好,但他确实喜爱中国诗歌,他写的一些诗歌,不是为了唱和而写的。比如他到浙江绍兴路经韶州的梅岭,当时细雨沾襟,上到山巅后,就来了诗兴,吟了一首《度梅岭》:

乍登岭表插天高,果见梅关地位豪。

今日游僧经此过,喜沾化雨湿长袍。

还如他在白水山村写的一首诗,描画了村人暮归景象,应该也是即兴之作:

寓广西白水围写景

绿树青山白水围,乱莺啼柳燕双飞。

茅檐瓦屋清溪上,落日村庄人自归。

罗明坚学会中国文字后,读了不少中国经典作品,他写中国诗,翻译中国经典,画中国地图,可看出他是认同和热爱中国文化的,他传播中国文化,钻研的兴趣起了不少作用。

罗明坚撰写的《天主实录》不止是第一本中文天主教教理书籍,也是第一部西方人撰写的中文著作,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具有怎样的特殊地位?

钟永宁:罗明坚于1584年编就印行的《天主实录》,是第一部西方人用中文撰写的著作。该书引论部分说,写此小册子是为了向给了自己极大热情的中国人表示感激,由于他不能给中国人金银珠宝,便向他们介绍“真理”。书中,罗明坚高度赞赏儒家的“仁、义、礼、知、信”的思想,称其为五种永恒的美德,并将仁、义、礼、知、信五个大字与拉丁文翻译对照刻在书的封面。该书第一次把Deus译为“天主”,中国汉语中的“天主”“宠爱”“天堂”“魔鬼”“赎罪”“地狱”“亚当”“圣水”“前罪”“礼拜”“世界”“真理”等词汇,均源于此书。书中文字通俗,道理也讲得很明白。该书印行二十年后的1604年,利玛窦撰写了《天主实义》,罗明坚的《天主实录》被禁止、被取代,但它在宗教历史上的地位、在中西文化交流上的地位,是难以被撼动的。

罗明坚在停留西班牙期间,把一份手稿献给了菲利普二世,这是中国《四书》的西班牙文译稿,也是西方人首次以“四书”这一概念将中国儒家经典介绍到欧洲。返回家乡后,罗明坚先后以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翻译《四书》。他为什么要从事这项对西方人来说很艰难费力的工作?

钟永宁:罗明坚翻译《四书》起意已久。罗明坚到中国后,习得中国语言,接触了较多的中国儒家经典,他的中国诗、还包括他写的《天主实录》,都可以看到中国儒家经典的影子,在《天主实录》中,罗明坚赞赏儒家的“仁、义、礼、知、信”的思想。罗明坚钟情儒家经典,既有迎合官员的因素,也出于他对儒家经典的认同。比如他在翻译《论语》时说道:“关于这本书,孔子的学生曾子说,当你初读《论语》的时候,感觉到这些教诲很空洞,当你重读一遍或者两遍之后,你会发现里面你喜欢的东西,如果你继续读,你会发现它们特别好。如果你能一直坚持读到最后,你的内心会得到极大的愉悦,即使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也会继续迫切地坚持读下去。”罗明坚认同阅读《论语》会使人感到愉悦,会给人很多人生的启迪。他到欧洲后翻译《四书》,并将西班牙文《四书》译稿赠送菲利普二世,固然有炫耀中国学问的因素,但主要动因是希望通过《四书》译稿,向欧洲介绍中国古典文化及其哲学,证明中西文明具有相通性,不应鄙视中国文明,中国儒家通过理性,可以了解天主教。

罗明坚绘制的中国地图,您可否详细谈谈?

钟永宁:罗明坚参考《大明一统文武诸司衙门官制》(简称《大明官制》)等地图资料,绘制中国地图,于1606年编成《中国地图集》,逐一绘制了明朝的两京十三省的地图,分别标注、介绍省、府、县的产业、矿山、卫所,涉及各省行政建置、经济、军事信息,这在之前的西方中国地图中是没有的。罗明坚这部《中国地图集》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中国分省地图集,终结了西方绘制单幅中国地图的时代,开启了传教士绘制中国地图集的先河。有人考证后来欧洲人(如被誉为欧洲“中国地理学之父”的卫匡国)绘制的中国地图集参考过罗明坚的作品。

透过罗明坚进出中国肇庆的过程,我们都能看到当时社会哪些面相?

钟永宁:从罗明坚、利玛窦等传教士进入中国,可以让我们更真切了解当时的中国社会,尤其是华南社会。晚明时期,包括广东珠三角地区在内的东南沿海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甚至在一些城镇、乡村出现了明显的雇佣劳动方式,从传教士发回欧洲的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广东繁盛的商业和重商的风习。从罗明坚、利玛窦入住肇庆,获得各级官员的默许,还有此前容许葡萄牙人到广州贸易,我们可看到当时的广东地方政府从地方利益出发,推动明朝中央政府调整对外政策。伴随着对外贸易和对外交往的增多,这里的官员普遍较有开放意识,从官员们处理罗明坚等传教士的事务中,我们也可看到这一点。当时普通民众对西方人的到来存在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对西方人和他们带来的器物充满着好奇,有些人试图从殖民者和传教士身上获得利益。因为好奇和利欲,民众中的不良之辈,对传教士存在欺诈行为。当时的肇庆官府基本能做到秉公执法,没有因为传教士是外来者,就有所偏袒。我们从官府借助地方绅士处理官府与传教士之间的关系,从传教士在肇庆的安危深受地方绅士的影响,可知由退休官员、宗族长老组成的绅士阶层是一个不可小觑的社会力量,他们在当时地方社会治理结构中具有重要地位和影响力。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普通民众、僧人的生存状态,等等。

罗明坚在中国和他的晚年都在不断地进行多种著述,但由于范礼安等人的干预,这些著作不能公开出版和传播,只能以手稿的方式湮灭无闻,如何看待这样一个人物?

钟永宁:罗明坚确实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本来是天主教中国传教事业的实际开创者,肇庆传教团的“内政外交”,主要是由他撑持,可从来不是中国传教团的负责人。他年方盛年,被安排回到欧洲,并禁止重返中国,回到欧洲后,与他挚爱的中国和这里的事业诀别,他翻译的中国经典、撰写的汉文著作、编纂的中国地图也不准出版。他主动将利玛窦引入中国,为利玛窦学习中国语言创造条件,后来以“兄弟”之名,将其带进中国内地,还为他积累不少人脉关系,但几百年来,他的形象在利玛窦高大的阴影里淹没不见。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专题历史宣传品乃至一些学者的著作中,在讲到16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开创、奠基时期,罗明坚都是以利玛窦的附属形象出现,甚至连罗明坚的名字也不被提及。造成罗明坚悲剧色彩的原因是复杂的,与他个性、识见有关,更与他所处的社会组织相关,他是一个具有强烈使命意识的人,是一个身体力行的行动者,他不愿花太多精力经营与长上的关系;另外他被替代的命运,也与他过去西班牙臣民身份不无关系,很多学者已注意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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