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初,卢作孚只身来到北碚,出任嘉陵江三峡江(北)、巴(县)、璧(山)、合(川)特组峡防团务局局长。
在近代中国,卢作孚较早提出乡村现代化设想,并付诸实践。其目的是“要赶快将这一个国家现代化起来,所以我们的要求是要赶快将这一个乡村现代化起来”,“把三峡经营成为一个灿烂美好的乐土,影响到周围的地方,逐渐都经营起来,都成为灿烂美好的乐土”,供“小至于乡村,大至于国家经营的参考”,为国家现代化建设树立样板。
他深知,乡村建设离不开五个“准备”:“准备人、准备钱、准备地方、准备东西,尤其是准备办法。”那么,卢作孚是怎样解决人财物极度缺乏这个难题,把北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经营成一现代乡镇的模型”的呢?
年轻时的卢作孚
“大处着眼,小处着手”
1929年5月,好友陆涤生在写给卢作孚的信中,提到往事:六年前的1923年,在路过荣昌小酒坊用餐时,意外见到卢作孚写的《局部改造以规范全局》一文,对文中的观点印象很深。卢作孚在这篇文章中开门见山地说,无论什么事业,都应“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以小的事业为试验,再去经营规模大的事业。他以北碚为中心,从“三招”着手,推进嘉陵江三峡地区乡村建设。
第一招:由点及面,移风易俗。
卢作孚的事业,经历了被误解到理解的过程。刚来峡区时,正碰到天花暴发,死了不少人。于是,他力推在春秋两季免费为民众种牛痘。开始人们不以为意,甚至说:“哪有这等好事?他今天不要钱,等害得你的小孩要死了,才问你要!”有的百姓远远看见种痘的来了,就关上门。卢作孚并不气馁,还引导防疫队员“在劝种牛痘时,对人说话,须先想想,使人了解,并让人感动,这样才有力量!”卢作孚和防疫队员一道,三五人一组,到远近各乡场宣传种痘。他还动员丹麦工程师守尔慈夫人带着孩子,专程从数十里外赶到北碚地方医院种痘,现身说法。十年后的1937年,《北碚月刊》报道:“种痘季节,乡民不拘远近,有来自30里路以外者,本院(北碚地方医院)门诊处遂至门庭若市。”
这样的例子还很多。修建北川铁路,同样也不一帆风顺。刚开始勘测路基,就遭到地方保守势力反对,借口怕坏了“风水”,施工时屡受阻挠,甚至使工程不得不改道。但是,卢作孚从变革观念入手,攻克一个个难点,推动北碚整体性的社会变革。
第二招:由易到难,因地制宜。
用好本地资源禀赋。凭借嘉陵江航道资源,发展航运业。挖掘本地煤矿资源丰富的优势,有效加以整合和开发利用,使之成为峡区支柱产业。放大民生公司优势,在北碚引进新的产业,先后投资北川铁路、天府煤矿等实业。借鉴先进理念和做法。1930年,卢作孚特地出川考察,白种人经营的上海租界、德国人经营的青岛、日本人经营的东北和张謇治理下的南通,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世界上的钱和世界上的人,都可以吸引到四川来。”他还将从上海带回来的法国梧桐树苗和草皮,移植到北碚街上。
卢作孚在整顿治安、肃清匪患和改善市容的基础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交通建设为先行,以文化教育为重点,以乡村城镇化为带动,推动当地经济社会、城乡环境和百姓精神风貌发生了深刻变化。
第三招:由无到有,敢为人先。
组织四川最早的运动会。来北碚不到两年,卢作孚就建成公共体育场。1928年10月,主持峡区秋季运动会,1929年4月,又面向全省举办嘉陵江运动会,这是四川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一次运动会,吸引了川内各地数十个团体和单位的1100多人参赛。
建成四川第一条铁路——北川铁路。北碚地区煤炭资源丰富,十几家煤窑大多数位于丛山之中,卢作孚来北碚之前,这里产出的煤主要靠人力肩挑运出,有6000多名挑夫常年穿行在山间小道上。1927年8月,他发起筹组北川铁路公司,建成8.7公里的铁路,并通车运煤。
民国年间的北川铁路
创办我国西部第一家民办科研机构——中国西部科学院。1930年秋,中国西部科学院在北碚正式成立,下辖工业化验所、农业试验场、博物馆、兼善中学4个单位。1932年,又组建理化、地质、生物和农林4个研究所。抗战时期,筹办中国西部博物馆,这是第一家由中国人自己建立的、综合多学科的自然科学类博物馆。北碚这座现代化小城的平地而起,体现了卢作孚的首创精神,他把一个个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使北碚这个西南内地一隅,声名大噪。
“大才过找,小才过考”
民国时期人才奇缺,偏远乡村尤其如此。卢作孚主张“尽力揽人才”,要求“大才过找,小才过考”。四川方言中“过”,是“依靠”的意思。
所谓“大才过找”,就是多途径地招揽人才。一是走出去。1930年3月到8月,卢作孚带领峡防局及下属机构负责人出省考察,“搜求人才”。他还恭请曾任胶济铁路总工程师的丹麦人守尔慈,担任北川铁路总工程师。卢作孚在峡防局没有领薪水,作为民生公司总经理,其报酬仅30元。而他给守尔慈的月薪竟然高达600元。此时已65岁的守尔慈,为卢作孚诚意所感动,带着全家老小吃住在条件简陋的北碚矿区,起早贪黑勘测路线,十分卖力。二是请进来。1933年8月,卢作孚争取到国内顶尖的学术团体——中国科学社把年会放在北碚。他往返上海、重庆协调,派出民生公司“民贵”等作为专轮,为会议提供服务。中国科学社及众多学者为北碚推介了不少人才。抗战时期,北碚接纳了一大批科学家和文化名人,“三千名流汇北碚”传为佳话。三是“筑巢引凤”。在卢作孚不懈努力下,中国西部科学院吸引了一批科学家在此聚集。
所谓“小才过考”,卢作孚立足北碚实际,选拔培养骨干,提高职员素质。一是招考培训后备人才。从1927年夏起,峡防局在具有一定文化程度的青年中,前后选拔招录500多人,为北碚建设和社会管理培训骨干。报考第二期少年义勇队的有千人之多,由卢作孚亲自组织复试,最后录取者不到百人。卢作孚强化对新学员的培训,基地的墙上写有“忠实地做事,诚恳地对人”十个大字。卢作孚亲自参加训练,夏日与学员们一道顶烈日,冬天他带头下水,领着学员在江中游泳,锻炼意志。二是峡局职员“全员过考”。考试内容也耐人寻味,以1932年7月考题为例,既有针对岗位履职情况的,如“对于本身职务上之感想与困难及今后改进办法”,也有反映对全局工作掌握程度的,如“峡区半年来治安文化经济事业之变迁”,还有时政内容。峡防局每周有读书报告会和工作周会,交流读书心得和工作进展。“九一八”事变后,卢作孚还将峡局职员分为外交、经济、时事等若干小组,搜集资料,专题研究东北问题。三是注重日常绩效考核。峡防局建立了严格的管理和考核制度,具体到对职员工作中的请假和生活中的着装都有规范,如每日拂晓放炮起床,办公时间六小时,读书和运动一小时,并要求参与挖土、修路等志愿服务,晚上九时放炮就寝,每天要填日报,定期考核。综合峡防局职员文化、业务考试和绩效考核的成绩,作为升职加薪依据。
对于人才,卢作孚更看重实绩。随着卢作孚在北碚事业的扩大,各方介绍前来求职的人不少。卢作孚在一封介绍函上批注:公司此后觅友须多觅穿草鞋者。对于表现不佳者,卢作孚不留情面。1933年6月,卢作孚组建天府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对周边煤窑统一经营,并亲自担任董事长。他最初聘请刘宗涛为经理,刘宗涛曾在比利时留学路矿工程专业,回国后曾任交通部路政司技术专员等职。卢作孚请他为天府煤矿拟制生产计划,刘宗涛提出需要工作经费一百万元之巨,这可把卢作孚难倒了。仅干了三个月的刘宗涛,其经理一职就被邓少琴替换。显然,从事经营管理不是刘宗涛的强项,不过,作为专业技术人才的刘宗涛,抗战时期担任川滇铁路勘测队总工程师,按照时任交通部次长卢作孚的要求,出色完成了勘测任务,这是后话。邓少琴是位历史学家,他来到煤矿,发现要管理偌大的矿山,协调复杂的人事关系,实在不是自己的兴趣所在,于是,向卢作孚坦陈,自己“凡事期其速效,不免失之颟顸”,因而任职不到半年就离去,重新去做更适合他的北温泉公园主任。至于天府煤矿经理一职,卢作孚后来则选定为民生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黄云龙。
民国时期的北碚
“天下最苦的事”
峡防局是清水衙门,靠向来往的商旅收税维持运转,时常捉襟见肘,而不得不求助乡绅。卢作孚就曾开口向当地首富王尔昌借款,未果,又给王尔昌的叔叔王遂九写信,称峡防局“现在拮据更甚,行将断炊,拟恳仁长贷借三百元,以济燃眉,由孚私人出据,负责照市行息,来春奉还”,言辞恳切,寥寥数语,把借钱的缘由、数目、手续及还款时间说得一清二楚,末了还特地申明,利息按市场行情计算。事实上,峡防局经费奇绌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卢作孚,他甚至也想过一走了之。1929年10月,卢作孚算了笔账,这半年来,自己虽十分节省,峡防局却负债达一万一千余元,欠下的这些钱是他私人想办法借贷而来。卢作孚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兴办事业,离不开经费投入,峡防局又没有生财之道,钱从哪里来?卢作孚主要靠募捐。
要从别人口袋里把钱掏出来,谈何容易。卢作孚感叹,“募捐是天下最苦的事,其苦一言难尽”。不过,为了北碚的发展,卢作孚却乐此不疲,带头捐款。因在社会上有不少兼职,他能拿到不菲的车马费,可转手他就把这些钱捐了出去。在其影响下,操持家务的大哥卢志林,从日常开支中专门挤出一块,用作捐赠;其弟卢尔勤把自己经营的煤矿,捐给西部科学院和北碚的文化事业,成立文化基金会;另一个弟弟卢子英工资不高,尽管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仍然常拿出一两个月工资来捐献;而在兼善小学当老师的小妹卢魁秀,也不甘落后,为了救济孤儿,一次就捐出了一学期薪水。
有人说,北碚的事业是众筹出来的。卢作孚不仅动员北碚百姓认捐,而且还说服乡绅和商人出钱出力,甚至煞费苦心地向川内军阀求援。在其力推下,募捐成为彼时北碚的时尚。兴办科教卫生事业,靠的是社会捐助。卢作孚发起成立中国西部科学院时,自己主持的民生公司、北川铁路带头捐款,省内外学术团体、金融、机关单位也纷纷出力,西部科学院实验楼就是由杨森捐资、乡绅熊明甫捐地而建。卢作孚在北碚一下子兴办起好多所小学,由社会各界捐钱捐物,《嘉陵江日报》不时刊有一长串的捐款人名单。城市建设和公共投入,也靠募捐。卢作孚担任峡防局局长后起草的第一份文告,是借刘湘、杨森等四川军政头面人物名义,发起的募捐修建温泉公园启事。把军阀陈书农捐资所盖的房子,起名为“农庄”;将郑东琴出资建造的茅舍,叫做“琴庐”。北碚开展市政建设,用城内小山岗黄山堡之土去填平低凹山沟,需要多方募集资金。为此,卢作孚动员重庆艺校的师生、当地民众俱乐部川剧社和乡镇戏班,自发举办多场义演,还向屠帮、盐帮和摊贩们劝募。卢作孚还亲自出面,从银行界募集到300余元。
到了抗战时期,救助灾民和优抚军属,还是通过募捐筹资。为了支援前方将士,冬天募寒衣,夏天募衬衣;为了帮助战时涌向北碚的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又组织市民募捐。
靠募捐而来的资金毕竟有限,且不稳定。只有发展实业,才能为地方建设提供可靠和长久的支持。卢作孚就以实业收益,支持北碚建设。民生公司、三峡染织厂、天府煤矿等企业盈利,成为北碚事业的主要资金来源。由卢作孚担任校董会主席的兼善中学,最初设在火焰山东岳庙里,通过募捐建起“红楼”等校舍。后来又以办实业来养事业,办有兼善农场、兼善餐厅、兼善公寓和石灰厂,借实业收入,补办学之亏欠,同时也可安排学校毕业生就业。卢作孚还尝试采用市场化的方式筹集资金,通过金融机构运作来融资。1928年,卢作孚在峡防局内部组建专门为乡农服务的银行。1931年,又成立具有信用合作社性质的金融机构北碚农村银行,对外放款,为北碚建设和农民生产提供帮助。
“事业从庙里出来”
卢作孚初到北碚时百业待举,兴办事业需要有场地。峡防局无钱盖房,卢作孚在庙宇上做起文章。1931年12月12日《嘉陵江日报》有篇报道,题目叫《北碚的事业从庙里出来》。
北碚寺庙奇多,据说有九宫八庙。这些高大轩昂的寺庙,与周边低矮的民宅,形成鲜明对照。到了近代,社会动荡,百业凋零,寺庙也不能幸免,遂现颓势。不过,这些庙宇所占位置极好,要么是风景绝佳之地,要么据交通便捷之处。正为经营北碚缺钱而发愁的卢作孚,打起了这些寺庙的主意。
卢作孚早在家乡合川创办民生公司时,就靠庙宇起家,他将电厂办在药王庙,又把电灯自来水厂放到总神庙。来到北碚后,这里的庙宇也都被卢作孚派上用场。峡防局在文昌宫办公。关庙、禹庙和天后宫,先后驻进了北碚的企事业和机关单位。峡防局下属常备队租赁关庙偏殿,作为上课和训练的场所。峡区图书馆借关庙的一个角落开办。后来,在关庙里还办起三峡染织厂。常备队则从关庙搬到禹庙,再后来迁到新建的营房里。新组建的负责治安的特务队又驻进禹庙。禹庙地方挺大,里面有戏台和大块场地,在戏台上加顶盖,四周筑起围墙,再放上凳子,禹庙就被改作民众会场,成为百姓集会和活动的地方。《嘉陵江日报》和峡区地方医院,设在天后宫内,在天后宫前还建有北碚的第一个街心花园。
峡防局士兵在训练
北碚九宫八庙的背后,反映了人们愚昧落后思想的盛行,显然与卢作孚所倡导的“现代集团生活”格格不入。在改造北碚市街时,卢作孚拆除了街上的土地祠,打掉“无常碑”。又移去火焰山顶东岳庙里的菩萨,把这里改作博物馆,陈列布置各种标本。有人闻之大惊失色,甚至破口大骂:“峡防局的人是天上放下来的?竟敢打菩萨!”尽管大家议论纷纷,但天神并未显灵降灾,人们生活如常,久而久之,大家对没有菩萨的日子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除旧立新的过程中,卢作孚循序渐进。他来北碚之前,峡防局在文昌宫旁狭窄的碉楼里办公。卢作孚到任后,把文昌宫里废弃的偏殿整理修缮,打扫干净,作为峡防局办公室。禹庙同样如此,里面一直住有道士,而常备队设在厢房内。起初,峡防局机构与庙里僧人、道士“合署办公”,来这里的百姓,既有礼佛的,也有办事的。经过与旧势力不流血的较量,在人们观念悄悄发生变化后,卢作孚把这些菩萨封存起来,集中安放到黄坭堡修建的总神庙里。在反对封建迷信、充分利用庙宇的同时,卢作孚不搞“一刀切”。温泉公园作为游览胜地,温泉寺内的佛像需要供游客观瞻,当卢作孚看到不少佛像损坏严重,还专门募来资金,为他们重塑金身。
卢作孚“北碚之父”称号名副其实,其乡村现代化建设的探索蜚声海内外。陶行知把北碚称为“建设新中国的缩影”。黄炎培《北碚之游》写道:“北碚两字名满天下,几乎说到四川,别的地名很少知道,就知道有北碚。”称赞卢作孚“把杀人放火的匪巢变成安居乐业的福地”。北碚与北京、上海齐名,是联合国第一版世界地图上标识的仅有的三个中国城市之一。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等知识分子精英,抗战时期齐聚北碚,和卢作孚一起在这里延续乡村建设的文脉,使之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乡建集大成之地。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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